故土黎明
随着最后一笔字迹落下，会议室陷入了寂静。无数双眼睛看着场中的两人，等待着他们其中一人开口。
“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王耀直视着本田菊，语气平静，没有怨恨，没有怪罪，反倒更让他慌张。
和那时一样的问题，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再一次说出当时的回答了 。
他在微弱的光线下抬起头，又一次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啊啊，那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耀眼呢。就算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本田菊打量着四周华美的建筑，这般金碧辉煌之景，他还未曾见过。但见帐缦之后人影渐渐起身，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他听说了这里有和他一样的存在，于是他随着使节团一同来到这片受人敬仰的土地。可笑的是，他这份敬仰无从寄托，他甚至不知道那神圣的人是男是女。
当然，对于身为“国／家”的他们来说，性别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只是……稍微有些好奇，“那一位”究竟是怎样的人。
“远道而来，辛苦你了。”清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人含笑着向他走来。
他没有见过那样完美的人，但那华美的服饰，精致的面容……却也都比不上那一双金色的眸子，那是无数岁月积淀而成的精华，如上好的琉璃杯盏，亦如同青铜酒樽中倒映的杯弓蛇影，神秘，深沉，不可预测。
他一时愣在了那里。对方见他没有反应，也是好脾气的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的让他打量。
直到恢宏悠扬的乐器声从遥远的正殿蔓延至此，本田菊恍如一梦过去，逐渐从那蕴含着丰富感情的眸子中回过神来。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十分注重礼仪的。他这样盯着别人看了这么久，恐怕被直接赶出去也不为过吧？
“失礼了！”本田菊有些惶恐。
“诶？没什么的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即是客，我才是要抱歉，让你等了很久吧？”那人笑盈盈的开口了，微微有些不正经的态度与他的外表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但令人讨厌不起来，他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
“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对方开口，但这问题让本田菊有些为难。唔，如果说漂亮的话，会不会让对方生气？“不要紧张，刚才你看了我那么久——总要有个感想？”对方将脸凑的更近，似乎想让本田菊更加清楚的看看自己的脸。
“在下觉得很……很美，如果说是什么的话，大概是，光芒？”是啊，就像太阳一样耀眼，也像太阳一样遥不可及。他对于这个人来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使臣罢了，他一定见过很多像他一样的人，重复过很多次那个问题。
“光吗？”出乎意料的，对方愣了一愣，随即又亮出的笑容来，“说起来，你的名字是？啊，我们这里的人都叫你扶桑呢，是一种花的名字哦。”
“在下是日／本……”本田菊不是很确定对方口中的“名字”的含义，只是将自己所代表的名字说了出来。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天／朝？唐？中／国？华／夏？还是九／州？”对方调皮的眨了眨眼。
“开个玩笑而已，不要这么紧张。我是王耀，你呢？”王耀揉了揉本田菊的头，嗯，手感很好。他自己本来就是这种外向的性格，平时又没有什么人和他搭话，实在是无聊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心虚的收回手，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本田菊呆呆的回应：“在下是本田菊。”
“那么……小菊，你有什么愿望吗？”王耀拉起他的手，金色的瞳孔散发出让人不敢正视的光芒。
“愿……望？”本田菊脑海中闪过的是他刚有意识时的记忆，那些费力的在一片狭小土地上长大的他，一直都有那一种恐惧——自己是多么渺小，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没有人再想起日／本，所有人都离开了他……
他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哪怕是不择手段的，他必须阻止……！
“我……我想要变强！”本田菊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是有些过分了，可他心中一直有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它们终会将他彻底压垮。
如果有人，有人能救救他。
“可以哦。”王耀轻轻的回答。“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你希望自己的人民过的更好，那不是很好吗。我会帮助你的，小菊。”
毕竟自己也曾经看见过在天灾人祸面前，顽强而痛苦成长的民／族，他无能为力，却因此自豪。如果自己的力量可以让他更快的成长起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本田菊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击穿了他一直以来的痛苦，忌惮，迷惑……那些所有悲观的情绪，从他见到他那一刻起，说不定就已经消失了呢？
绝望的阴翳会催生出扭曲的欲望，过度的光明会产生更多的饥渴。就像是王耀承诺的那样，本田菊在变得强大。
很快，盛／唐大势已去。王耀第一次命令本田菊离开这个国／家，他说，这里即将变／革。
王耀以为他已经离开了那个辉煌不再的地方，他没有发现本田菊依然站在那里——他已经看不见了。这个国家的一切，都会映射到王耀的身上，君主被蒙蔽了双眼，人人都在居心叵测，这个王／朝摇摇欲坠。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王耀居住的大殿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个他最敬仰的身影，在痛苦中用利刃刺穿了自己，而在烈火中重生。
本田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耀的眼中永远积淀着的光芒让他几乎忽视了他深处一直存在的痛苦。
他说，不要畏惧痛苦，只有那样你才能重生。本田菊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态度激烈的反驳了他最敬仰的人，他不像王耀一样，他无法将自己的“生命”置之事外。
本田菊这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恐惧从未消失，连王耀也逃不出这样的命运，何况是自己呢？
……
悸动与回忆像毒药一样啃食着他的心。他想他一定是疯了，不然他怎么会来见自己曾经最爱的人，自己如今伤害最深的人。
紧闭的大门隔音效果并不好，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咳嗽的声音。
本田菊闭上了眼，有些颤抖的敲了敲门。
“我不想见你。”里面的声音很微弱，但可以辩认出几分熟悉的味道。本田菊睁开了眼，突然笑了起来。也对啊，毕竟已经无法饶恕了，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好学生了。
他抽出刀将上锈的锁劈开，推门走了进去。
他清楚的感受到病榻上的人将他的视线从他的脸转到他的刀上，然后又无声的撇开了视线。
屋子里有一股陈腐和草药的混合气味，也许还夹杂着些烟／草的味道。
本田菊将刀立在门口，与王耀无声的对视。
“我不记得同意过你进门。”王耀开口，嗓音是极度的沙哑与无力。
“是的，但在下认为在下已经不需要那种表面的礼数了。”本田菊将椅子挪到床边，笑盈盈的看着王耀。
他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的他脸上不会泛着这种病态的苍白，也不曾露出过落寞的神情，而这种神色，只会被他一个人看见。
这是独属于他的一幕。
“很痛吧，很难过吧，耀君。”本田菊用手指描摹着王耀的轮廓，突然视线一凝看见了王耀脚踝上的锁链。“原来如此，您无法离开这里。”
王耀将脚收回被子里，突然又是一阵咳嗽。他摊开手心，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明白自己脆弱至极。大／清不过是纸糊的老虎，如今洋／务／企业已经彻底破产，这个王／朝的气息将会越来越薄弱。
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但他没想到本田菊也是他们的一员。他早该想明白的，本田菊所渴求的“强大”，与他的理解根本就是两回事。
他早该想到的……可是却不敢承认。那些两人相伴的岁月太过美好，以至于千年来孤独的王耀对此有了一丝迷恋。
“是你本性如此吗，本田菊！”王耀用力抓住被子，声嘶力竭的质问着。
本田菊没有回答，他将王耀轻轻搂在怀里，在他的额头印下了一个吻，如罂／粟花般的吻。
“我真的好喜欢你，耀君。可我如果想要陪伴着你，我就一定要强大起来……你的国／度如此广阔，而我啊，总是在恐惧着消失。”本田菊将王耀微不足道的反抗钳制住，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做梦。”王耀冷冷回应，目光移向远方的日出。
天边是一片红色，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本田菊既然固执的想证明自己扭曲的理念，王耀就不会向他妥协。永远不会。
他会挣脱牢笼与锁链，他会高高举起红旗，他会在烈火中又一次重生——他瞳孔中金色的火焰从未熄灭。
无数的人们用生命堆砌了这段伟大的历／史，王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他不能放弃，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未放弃。
直至那用热血染红的旗帜插遍神州大地！
本田菊的行为遭到了更多国／家的反对，尽管各有打算，但他们还是联合在了一起。
而如今，战争结束了。
本田菊将思绪转回现实，那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热情的凝望着他，也曾经憎恨着他。
而如今呢？
他在王耀的眼中看见了山河社稷，看见了过往人烟，看见了历史长河，看见了无数与他漫长生命中有交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
但唯独没有他自己。
“我想您已经明白答案了，本田先生，这就足够了。”他看见王耀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然后转头走出了大厅。
……
只是故土上多了一段黎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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